我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。我们兄弟姐妹七人,我排行老六,从小到大都被父母和哥哥姐姐们娇惯着。虽然家里种地,农活很多,但我什么都没干过。念书就念了六七年,你别误会呀!是小学毕业,因为学习不好,不升级。我记得在五年级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,那时就叫伤寒病,这一病就是两个多月,吃饭得用人喂,下地得用人扶着,去医院上下车都是我大哥背着。说到这儿,我很心酸,因为那时我小不懂什么。现在我非常理解,大哥的一言一行就像个老父亲。我记得我最喜欢吃的干碗儿鱼罐头,只有向前村供销社卖,大哥蹬着自行车去了好几次,不管刮多大风,顺风逆风,一直让我吃个够。这场病彻底康复是在大半年后,我又重新回到学校,老爹非常依着我的性子,任由我虚度时间,就这样念了六七年才小学毕业。回过头来,却一点儿遗憾都没有。不管是家人还是自己都尽力了,因为我就不是念书这块料。
二十二岁的时候,经人介绍认识了李,相处了一年多,我们结婚了。从此,我不再是那个娇弱的女孩儿了。没出嫁的时候,左邻右舍对我的评价都是老王家大小姐深居浅出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。可现在,大马车我都能驾驭地游刃有余,如果同现在的司机相比,我就相当于一个有驾驶证的司机。家里家外,没有我不能干的活,因为我知道,为人妻、为人母,我对这个家肩负着责任,内心也一直被一种不服输的精神驱使着。说起这些改变,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,从娇羞的脸庞变成饱经风霜、粗糙黑亮的面孔;从稚嫩的小手变成长满老茧的双手、剪子剪下毫无痛感;从慢条斯理的步态变成雷厉风行。这些是多少雨水变成泪水,是有多少汗水变成心酸。有人说,你家的小苗长得可真好。我心想,那都是我用泪水和汗水浇大的呀!
春天
种了二十五年地,每一段往事回想起来都是沉重的。春天种玉米的时候大风呼呼地刮着,那时还用马车去拉水,用刨铲刨坑,等李拉水回来,坑已经快被大风刮起的土填平了,我只好再刨一次。点种的时候手基本上快挨地了,埋坑都不好掌握平衡,鞋被土撑得变了形,浑身上下都是土,脸上那层浮土就是老天爷给我擦得最好的胭脂,眼睛被尘土迷得直流泪,连嘴里都是土。每一天还没等睡够就得爬起来,日出而作日落而息,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。
夏天
我印象最深的一次,是有一年我在铲苞米,黄豆又生了虫子,因为李在上班,如果等他星期天放假,那我的黄豆就会被虫子大面积侵蚀,从而大大减少产量,增加损失。所以,第二天我就自己赶着大马车,拉着一桶水,就是那个小抗旱桶,能装一千斤水左右。到了地,我把车卸了,把马栓在一个有草的空地上,然后,就把农药倒在喷雾器里,再加上水,大约得有四十斤吧。车是坡的,因为卸车时我根本就抬不动车,就打不起来车梯子,车辕子就得挨地。这样我背喷雾器就困难了,我得用一只手去挂带,另一只手支撑着喷雾器的平衡,一不小心,兑好农药的水就顺着脊梁骨淌到脚后跟。喷雾器是扁的,紧贴在背上,那是真凉啊!背着这四十多斤重的水,在这深一脚浅一脚的垄沟里,吃力地走着,整个脊梁骨都麻木了。因为是一桶接着一桶,不停地作业,混身上下都湿透了,混着药水和汗水。脚在鞋里直打滚儿,鞋帮儿已经成了鞋底儿。太阳晒我还不说,蚊虫还盯我。这只手打压,那只手拿着喷雾杆再喷药,这下蚊虫可乐坏了,哪个家族来都吃个够,有的原地没动就撑死了。脸被他们咬得变了形,眼睛变小了、鼻子变大了、嘴唇变厚了。两个肩被喷雾器带勒得肿了,每打一次压都咬牙挺着!那是真疼啊!当时,瘦小的我根本无法承受,但没办法,只能苦苦地支撑着。
谁说付出就一定有回报,种地的人就是靠天吃饭。天公不作美,几场大雨就把我的希望泡了汤。因为我们发展村的地块高低不平,我的黄豆地是块盆地,涝得彻底。每年种地的时候都抱着侥幸的心里,如果碰上个雨水调和的年头,就能多收入一些。我们庄家人种地就是在赌,每年都不知输赢,今年输得最惨了。就连蛤蟆撒尿都成涝的发展村,别说地了,后来房子都受到威胁了。屯子里的男人们每天都拿着铁锨往外排水。那时都是土房,经不起雨水的浸泡。我记得有一天晚上,我睡得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上厕所,一下炕就听噗通一声,一下子掉到水里了。本来还迷迷糊糊的我瞬间就精神了,赶紧开灯一看,屋子里全是水,我晚上装在纸壳箱子里的那十几只小鸭子,正高兴地拍打着翅膀在那儿游泳,还有几十只小鸡仔都被淹死漂在水面,我当时就傻了,这觉睡的,啥时候下的雨都不知道。这水怎么进屋了?一天下来疲惫不堪,一头扎在炕上就睡熟了,像是死了一样。李赶紧起来用桶往外拎水。那天早上,我们都没吃饭,灶坑里都是水。李整整忙乎了一上午,因为我们这几家是屯子的最低点,这水大部分都是流过来的。那时我也是累,再加上烦闷,搂着孩子睡了一上午。因为这几天在铲离家六七里地那块苞米,每天都是走着去,中午去的时候得拿着两把锄头,还有干粮和水,李下班就直接到地劳动。还好晚上李能用摩托车带我回家。中午有时赶巧能搭上别人的车,要不我光走路就是十几里,可以想象,大热的天,好铁能撵几根钉啊!累的我回到家里走路都不成直线。还有鸡鸭鹅狗都在等着你填饱它们的肚子呢。有时,真的想李能和我一起种地该有多好,特别是雨天。在铲地的季节,老天爷的脸是变化无常的。有一天下午,我刚走到地,这天就阴云密布,天连水,水连天,电闪雷鸣的,大风呼啸而来,瞬间天昏地暗,好像要把小苗连根拔起似的,这时,从四面八方往家赶路的四轮子上,这个翅膀坐着老婆,那个翅膀坐着孩子,就像鸟一样直奔老窝。这时,我就像被抛弃的一只孤雁,没人过问,每逢这样的天,我都抱着侥幸心理不舍得走,老天爷有时和你开玩笑,把我们撵到家它就晴天了。可老天爷这次是来真的,疾风骤雨扑面而来。我顶着大风,倾斜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挪动着,像老牛拉车一样吃力。这瓢泼大雨把我灌得喘不上来气,不一会儿,还夹杂着小颗粒冰雹,这可把我吓坏了,心想这回我是死定了,走不到家啦,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。正在这时,一辆马车停在我的面前,说快上车,我是连滚带爬好不容易上了车,车在风雨中走着,赶车的人,坐在车上猫着腰,低头探着脑袋,使劲地拽住缰绳,这马一会儿翻蹄亮掌,一会儿嘶叫着抖着身上的雨水。马车被风刮得走不了正道儿,东一头,西一头的,路的两边有深沟和树林子,碰到哪儿都有危险。好不容易到家了,我才松了一口气,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!还好这雨下了不到两个小时就晴天了,我就赶紧到雨中搭救我的恩人张叔叔家去道谢。自从这次再有阴雨天我再也不敢停留在地里了。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。我清晰地记得,这一天,李在乡里带领学生参加运动会。李回来说在这场暴风雨中有不少房盖都被大风掀掉了。
秋天
铲完地,我们把马卖了,买了四轮子,准备秋收。这场雨之后,老天爷还算给我们留条生路,再也没下大雨,我们不用担心保不住窝儿了。再看看地吧,还好饿不着,因为家附近的地还算平整,岗上的苞米还可以,洼子里的苞米就像个小香蕉。可想而知,这样的年头秋收更困难了。虽然年头不好,但我们的劳动热情不减,因为这是我们庄稼人唯一的希望。雨水大、气温低、霜来的也早,所以秋收就比每年提前了。我先提前割几天玉米杆。李每年秋收就放七天假,我们的时间有限,所以我俩每天凌晨一点准时起床,强行吃碗热汤面条,那么早完全没有食欲。
一天我们去西南方向那块地掰苞米,走出接近一里多地吧,车一下子灭火了,李赶紧小跑回家取油。这可把我吓坏了,大半夜的还是个阴天,那是漆黑一片,伸手不见五指。而且不远处就是一大块墓地,风声伴随着庄稼地的哗啦哗啦声,演奏了一曲聊斋的音乐。我坐在车里,本身就冻得直哆嗦,害怕得整个人缩成一团,屏住呼吸,这一刻,我仿佛就是聊斋的编剧,满脑子都是鬼故事。老天爷还一会儿一个闪电,好像他也在嘲笑我,想看看我吓成什么狼狈样了。这不就是自己吓唬自己吗?脑袋里还不停地构思着已故的人的面孔,越想越怕,越怕越想,但怎么也控制不住。就在这紧张时刻,我隐约听到李的脚步声和气喘吁吁声音越来越近……越来越近……是李回来了,我的救星来了,我恨不得一下子把他抱住永远不放手。不知为什么掉下了眼泪,我也不知道是吓的,还是李来的正是时候,这又一次让我体会到李在身边给我带来的安全感。把油箱打开顺着手电筒的光一看,不是没油,而是温度太低油凝固了。车启动不了,等着天亮,温度上来,再回来开车。我俩只好走着去,到了地只能摸着掰,因为水泡过,玉米杆都很短,还都弯弯着,有的还断了,所以苞米穗小,苞米铺子一点都不整齐,就像闭着眼睛在干活。从这铺子走到那铺子,就那几步,都磕磕绊绊,得十分小心才能不摔倒。几个小时过去,累得我腰酸背痛的,坐着不是、蹲着不是、跪着也不是,手套、裤子、鞋子都是湿的,因为地面上和苞米铺子都是一层厚厚的霜冻,所以,我每一天都盼着太阳早一点出来,给我带来一点温暖。天亮了,到七八点钟的时候,我俩感觉到没劲儿了,就像车一样,早晨加那点儿油耗没了。我俩就坐在苞米铺子上,手往衣服上蹭两下,用手套的背面擦一下脸,要不吃饭时脸上的灰尘都能掉在干粮上,对于我们来说这就算讲究了。这手拿着馒头,那手拿着咸菜,大口小口紧忙吃,噎着了,就赶紧喝口冻了冰碴的水。要不是劳动量大,吃到肚子里也得冻成冰坨。吃完了打个寒颤,不用担心冻着,我们下一项任务很艰巨,就是把我们掰的这些苞米用塑料袋子背到几百米外的岗上,因为车根本就进不来地。就这样我们俩一步一个脚印,肩上扛着几十斤重的袋子,脚上还带着大泥巴驼子,艰难地一袋一袋把苞米往出背。我感觉肩上的袋子越来越重了,脚下的路是越来越艰难了。我们实在是筋疲力尽了,就把车试着开近点,还以为考虑得很周全呢,把车走的那俩垄沟铺上苞米杆子,空车是进来了,等把车装完,李把油门踩到底想冲出去,我在车斗的后面用手撑着,用脚蹬住,我俩齐心合力,还没走几步就听嗒嗒嗒,车不动了,直冒黑烟,李不甘心一次次的试,无论如何车都不肯前进一步。累得我眼睛直冒火花,脑袋发胀,腿发软,上气不接下气,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。歇了一会儿,我们把车上的苞米再卸下来,然后我俩钻到车底下,看那车轱辘粘得圆滚滚的,就得一点点用手抠,手都抠出血了,苞米杆子和泥混在一起死死地抱着车轱辘不放。当时我就和李说:一定要好好培养我这两个孩子,决不让她们再吃她妈这碗饭,我要不惜一切代价,你说这样的环境,这样的生存方式,我能想再延续下去吗?秋收的时候天特别短,等我们重新装上车天就黑了。回到家的时候,基本上家家都是亮着灯的。因为两个孩子才几岁,黑天了不敢在家,就上邻居家了。我俩去把两个孩子抱回来,太晚了孩子都睡了,孩子每天早晚都吃不到妈妈做的热乎饭。想到这些一阵心酸,眼泪不知不觉地掉了下来。这些都是我的亲身经历,我没读过什么书,也不是作家,不会编出很精彩的故事,只是平淡地讲述自己在林甸乡村的生活点滴,这走过半个世纪的回忆,令人回味。(写于年7月)
作者王淑萍,年出生,小学文化,自由职业,爱好文学、旅游、运动。现居住大庆市林甸县花园镇。
特别提示:“林甸往事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