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裕尔河边有许多动人的故事,今天,我讲一个火化工的爱情故事给大家。
王雨中那年二十二岁,是王家围子里唯一念到中学要毕业的人。本来满村人都说这孩子有出息,可能要打破王家围子没有人上大学的历史。可天公并不作美,正在王雨中高考之年,他的父亲王金水一病不起。
没办法,王雨中只好放弃学业回家帮助母亲侍弄那十亩薄地。当王金水一命呜呼埋葬在这一辈子劳作的十亩地土地上时,高考期已过。在村里人一阵啧啧惋惜声中,王雨中仰天一叹,从此不再做他那大学梦。而父亲有病欠下的债,使家里更穷。
有一天,王雨中在电视机里看到一则招工广告,说是县城火化场招一火化工,月薪伍千元。王雨中自打亲身经历了父亲故去的全过程后,对死人已是无恐无惧,况且又因为学业无成进而心灰意冷,再看看家中一贫如洗的境况,他决定去城中一试。
他想,这火化工之所以这么高薪,是因为城里人一定不愿意干,农村人想干的也不多。但对于自己真是一次难得的好机会,要是好一点的工作,天上下雹子怕是也砸不到自己身上。农村人,穷人家,就这命。
王雨中想对了。当他来到民政部门应试时,他没费吹灰之力便被录用了。从此,这个全县最高学府里的高材生,成了这里一名最年轻,最有学问的火化工人。
这个火化场坐落在县城东门外两公里处,两座火化炉的方形烟囱直插云霄,每天都有袅袅升空的淡灰色烟雾慢悠悠的散开去,如同一群闲散下的人们携手旅行一般。
暗红色的高高围墙掩映在浓密的柳树后面,牌坊样式的门楼让人们联想到了阴曹地府里的鬼门关。
进了这里,迎面是一排雕刻着十二生肖图案的焚烧间。这是专门用来烧化死去人衣物用的。当然死去的人属什么,就在什么属相间里烧化,那黑乎乎被火一遍遍烧燎过的黑墙让人看了不禁毛骨悚然。
转过身去,便是有着各种名字的实用间。如停尸用的就叫什么:安乐堂、延寿堂、天鹤堂等等。大院中间那宽大的广场专门用来停车。
正南门便是什么花圈店、墓牌店、纸马店、寿衣店一类的门市。这里的生意很好做,也很兴隆,但所卖物品都不讲价。
飘扬在空中的悲哀乐曲和一阵又一阵的哭嚎声,让来到这里的活人一阵阵的毛皮发紧,心血发冷,这里与繁华喧闹的街市成了鲜明的对比,犹如阴阳两个世界一般。
王雨中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环境,听惯了这里的悲嚎。他像描画纸人似的,把一个个死去的男女老少洗净擦干。
把那一张张失去了血色和表情的脸描绘得好看一点。不让他们狰狞恐惧,然后在花丛中一个个推进火化炉。看着那火化炉中燃烧的火光,他常常悲起于心。
一个生前可能非常富裕和伟大的人,在他的手中转眼化作了一捧骨灰。他常常对着炉火发呆,微笑。他像是看到了一个非常遥远的世界,那里没有烦恼忧伤,没有争夺,没有打斗,他感慨人生不过如此……
忙碌了一天后,他也经常一个人,在上千个骨灰盒前散步,观看那些个生前荣光无限或灰暗沉沦的男男女女们。
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是平等安宁的。这里的鲜花和供果取之不尽用之不绝,但他一次都没有动过。他感觉到这里的人都死了、但又都活着。
他不想当小偷,被那些个定格的微笑照片耻笑。他来到这里是为了打发工作后难耐的寂寞和有时波澜起伏的心境。
有一天,他听到送葬的人说县里新开了一家旱冰场。他从小就喜欢溜旱冰,上中学的时候他被同学们称为旱冰王子。
于是他在街上买了一双最好的旱冰鞋。这天刚好是五月初五端午节。晚上,他破天荒地来到了位于县城中心的欢乐谷旱冰场。
他在旱冰场上自由的滑翔着,如入无人之境。满场没有一个人能超过他。
早在王家围子冬天的大冰坑里,他便练就了这身本领。此刻他尽情极了。
三年了,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开心舒畅。在一阵阵欢笑声中他发现有一个姑娘摔倒在冰场上。又在一片笑声中她挣扎着站起来。
灯光下,她看清了那是一张非常美丽的脸,乌黑的长发随着她摇摇摆摆的身影飘扬着,那苗条又富有性感的身段和胸前那双高高耸起的峰,在两臂张扬下如船帆般的随风鼓动。
他的心为之一抖,他看见她的身后跟着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,他明白那应该是她的丈夫或是男朋友。
他向她溜过去,想更近距离的接近她。天随人愿,他发现她又一次向左边摔去,于是他双腿一用力,飞速地溜到了她的身前,左手一伸接住了她摔下去的身体,他立即闻到了一股美妙的清香。
双臂已抱住了她软绵绵的身子,在冰鞋的惯性下他带着她滑出了三四十米后又转了一圈。然后把她轻轻的放在了地上。
这时,她仰起头,理了理长发,向他嫣然一笑,感激的说了声“谢谢”。他心跳加剧,竟无言以对,只点点头。
这时那个男人跟上来,牵住她的手,头也不回地滑走了。他望着她的身影,如醉如痴般的愣怔在那里。
这时,他看见她回转过身来冲着他又是一笑,这一笑,是那么的深情,让他血沸神迷终生难忘。
从那以后,无论多累、多忙,他都要在下班后来到这个溜冰场。在飞速滑转中寻找她的身影。可是,从那以后,他一次也没见到过她。每一天他都怅然若失地回到火化场。
又有那么一天,空中下起牛毛般的细雨。阴暗的天气加上火化场阴森的气氛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。
但是,什么天气都阻挡不住有人死去。他还是照样忙碌着。
这一次,告别悲痛哀哭的人群离开追悼堂后,将要被火化的尸体交给他时,他惊呆了。
那仰躺在鲜花丛中的人,分明是那从溜冰场上见过后,让他日思夜念、魂不守舍的她。
他不相信地走到近前去细细打量,不会错的,就是她。
那张秀美的脸仍如生前一般艳丽,他按捺住了狂跳的心,颤抖着双手推起焚尸车。
在炉膛前他突然鬼使神差的下定了一个决心,不能将她马上火化,他不信她会死。
怎么办?急中生智,他伸手偷偷的拉断了炉外的电线。然后,告诉家属今天电源烧断了。一上午维修不完,下午火化不吉利。只能改天火化。
这种情形在这县城的火化场也不是一次。当地的风俗又是午不出,夜不葬。
家属无奈,在一片责怪和怒骂声中他把她推到了停放尸体的太平间。
这天,他的心里一直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一般,盼着太阳快些落下。
天黑后,他一个人静悄悄地来到了太平间。这里阴森而冰冷。他站在她的床前细细地端详着她。
然后,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同她说话。说出那些藏在他心底里的无限思恋和对她的热爱。
他从送葬哀哭的家属口中;已经知道了,她没有再出现在溜冰场上,是因为她摔倒后流了产,她的死因是因为家中煤烟中毒。
不知不觉中,两行热泪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。他说:“这么久了,我连你的名字叫什么也不知道,是今天在你将要火化的名单上才看到你叫罗小莲。
可能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今天这么多哭你的人群中,我哭得最伤心。在难过的人群里我比谁都难过。
实在对不起,是我故意多留你在这个世界上多待一天。我真不想让你这么快就走了。我不相信你会这么轻易的死去。
我每天都和死去的人打交道,我在这么多死人中,只看到了你的脸比生前还鲜活美丽。我害怕天亮。因为天亮之后,我也没有办法再留住你。我怎么忍心把你烧掉呢?
可惜,你永远都不会知道,有一个火化工是那么的暗恋着你。当你那回眸一笑之后,就注定了我一生都会因爱你而活着。”
这时,奇迹发生了。王雨中发现她的手好像微微动了一下。他后退一步,继而又快速走向前抓住了她动的手。
他发现她的手尚有余温。他欣喜地俯下身去听她的心跳。他高兴极了,因为他听到了她那微弱的心跳声。
他相信她活过来了。在火化场工作这三年,他也听说过有人煤烟中毒死而复生的故事。
现在他更想的是怎么来处置她。情急之下他又做了一个决定。抱起她,把她悄悄地抱到了自己住的房中。
窗帘一拉,门一锁。这是火化场最南的一角,没人到这里来,这里比哪里都安全,剩下的就是如何应对明天的葬礼了。
这个火化工经过一夜思想后,又做出了一个更加大胆的决定。他把昨天一个敬老院送来无人认领的女尸搬上了她的停尸床。
第二天早晨,当罗小莲的家属们又一次来到了这里时,他说:“我修好线路后第一个把她放在炉堂前,这是清扫后最干净的第一炉。”
不是她的亲友们轻信他,而是没有人想到他会这么做,敢这么做。但他就是这么做了。
所以说,世界大什么奇事都有。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。
当罗小莲的亲友们,抱着那个敬老院孤老女人的骨灰哭天喊地离去时,火化场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工作状态。
一波一波的哭着来,又一伙一伙的哭着去。王雨中也是火化了一个又一个。好像永远都有烧不完的死人。
然而,这时他的生活完全的变了,他工作时心里头惦念着自己屋里的人。工作之后便迫不及待地赶回屋里。贼一样的进屋关门。
尽管他相信他的屋里不会有人来。但他怕万一,万一被人发现了可不得了。
下班后,医院里打听,煤烟中毒后的人如何治疗和护理。然后再偷偷地买药,笨手笨脚地精心照看她。
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,转眼过了半年,这六个月里他每天给她吃药,喂她喝水吃饭。
晚上便坐下来跟她说话。而她如同一个活死人,听不懂他说的话,直挺挺地在那里躺着,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房顶。但他依然痴心不变。
又是三个月过去了,冬天也来了。大雪把火化场的院子覆盖成了一个白色的世界。
他怕冻坏了她,便到城里为她买了三个电热宝。当他抬起她的腿要把电热宝放在她的身下时,她突然咳嗽了两声。
他跳了起来惊愕地去看她。他发现,这回她真的醒了。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左右滚动,睫毛忽闪着像是在回忆什么事情一样。
而他,在这一刻竟然不知所措,呆立在她身边。又过了好一会儿,她坐了起来。茫然地看着小屋周围,又茫然地看着他。
看了很久,然后说:“这是哪里呀?你是谁呀?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。”
他远远的颤抖着身子说:“你别害怕,也别着急,我不是坏人,听我慢慢的告诉你一件事情。”
于是,他给她讲了她的故事。也讲了他的故事。
她哭了,用手捂着嘴,好久才说:“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,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,那你就送我回家。
他说:“可以。”
她在他的护送下回到她的家。在那里,她差点吓死了许多人。接着全城都轰动了。
随后,公安局拘留了王雨中。县医院的医生对罗小莲进行了体检,她除了身体虚弱外一切正常。
让她没有想到的是,她的丈夫这时已是再婚半年之人,那新妇人这时也已身怀有孕。
她的前夫哭成了个泪人,跪倒在她的面前说:我的心里依然爱你,我可以离婚。我要重新和你在一起。
她笑着摇摇头说:不可能了,你过去的爱人已经死了,她现在已属于另外一个人。
然后,她长叹一声,分开众人说:“我要去看守所,去找那个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人。”
当她把他从看守所接出来时,在他面前,她羞怯得红霞满面,妩媚无比。她对他说:“你看我做你的妻子成吗?”
他说:“成,当然成,为了你,我可以不再当这火化工了。”
她说:“不,我和你一起去当火化工,我现在非常喜欢这个工作。”
他说:“你不害怕吗?”
她说:人除一死无大祸,“你说一个死过一次的人还能怕什么呢?”
他说:“那好。”
于是,伸出双臂拥抱住她。她也很幸福地依偎在他的怀中,在他宽阔的胸怀里微笑。
从此,这个县的火化场里便有了一对夫妻火化工。
至今仍是……
杨文阁